《少年老》
王也/诸葛青
*古代无能力AU
* 刀
*欧欧西慎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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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第三个年头回的家。
那时候的王家大院里挤满了人,他们争先恐后地打量我,却又始终不敢抬起头来正视我的眼睛。他们窃窃私语,像是夏日里所有的蝉鸣都灌进了我的耳朵。
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说。
快看,这就是那个三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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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的头发像落着拂不去的雪,娘攀着他胳膊哭天抹泪的样子如我离开那天一样。哥嫂站在不远的地方,小侄子已然长大了些,他从他爹娘的身后探出头来,怯生生叫了我一句。
“三大爷。”
这人间三年悲喜在此时一瞬交错,恍惚如昨日,一恍然才又知已是今时今朝。
我跪在地上,响头磕满三个。直到我娘过来扶,我才拍打着衣服从地上站起来。
我娘心疼地问我苦不苦。
我把她鬓角的银丝掖到耳后,笑笑说道。
没有七岁那年的药丸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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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问我诸葛家的小兔崽子呢。
我说也回家了。
他问是逮回去的?
我说不是。
他说怎么想通的?
我笑说人脑子要开窍还不简单
我爹叹了口气,你后悔?
我把手拢进袖子,跟他坐在门槛上。
我说爹,人这一辈子,哪有那么多后悔的事啊。
他骂我,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
我说,人就是因为得不到想得的才会后悔,我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我看见我爹的嘴巴张开又合上,他向来说不过我。三年前我离家的时候他劝不动我,如今我回来他仍然是劝不动我。
我爹问我,那他呢?
我突然哑然。
梗着喉头一阵噎痛,静默几许,我苦笑一声。
我说爹,人家打蛇才打七寸,您这一刀,可真是往亲儿子心口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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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青趴在我家墙头上。
他说,走啊老王,出去闯荡江湖啊。
彼时我正在做晨课,那小子在我家墙头上絮絮叨叨如同老和尚念经,我一时没忍住随手抄了块石头扔过去。他偏头躲开,身后传来一阵叫骂。
我听出来了,那是我爹的声音。
我罚跪在院子里一个时辰,诸葛青就趴在墙头上看了我一个时辰。京城的天还不算太热,可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我把手搭在眉骨上,瞧见那小子一脸笑嘻嘻地看着我。
时至今日,我回想起诸葛青,依旧满眼都是那副少年郎的模样。盘金的领口透着一等一的骚气,可也就只有他才能把那衣服也穿出一股凡尘俗子没有的味道。
我那时是着了他的魔,鬼使神差地愣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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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青没去过江湖,我也没去过。
他问我知不知道江湖有什么。
我说我爹告诉我,江湖里的美人抱着宝刀,英雄反弹琵琶,老妪饮酒欢歌,糟朽凭栏泪流。
他说不对,江湖里的美人红衣绿袄,江湖里的英雄酒肉穿肠,江湖里没有老妪,江湖里也没有糟朽。所有人只要到了江湖里,江湖就成了桃花源。身在此,心在冥冥也无从畏惧了。
我问他你去过?
他摇头。
我嘲讽你丫的这不就是个理想主义。
他冷笑不比你奶奶个腿的井底之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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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我跟诸葛青打了一架。
所有的感情升华都是在打架之后,但很可惜我跟诸葛青友谊的小马车险些夭折在这场毫无技术含量的互殴之中。
我俩躺在墙根儿底下喘着粗气,这一场不遗余力地互殴并往日的每一次较量都来得真实的多。
我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
老青,你入不了江湖。
他不理我,装作没听到我说什么。
我又讲一遍。
他僵直着身体,许久才放松下来,幽幽叹出一口气。
他问我。
凭什么。
我看着他,倔得出奇的少年郎咬着嘴巴。
诸葛青的脾气和他的长相太不搭调,这世间的驴子若是都长成诸葛青那样,恐怕拉磨的伙计就要落在它物身上。
我掩面。
逃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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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我爹说我要去闯荡江湖了。
我爹一口茶水喷过来,我没躲,被浇了满头满脸。
湿哒哒的茶叶片粘在我脸上,我跪下,什么也没有说。
我爹说,你丫的个瘪犊子**********
我爹骂人的功力是在行伍里头练得,饶是我脸皮厚到如此地步,都不免觉得有些面如火烧。
爹。
我叫了他一声,他这才停下来喘上一口气。
我当当当磕了三个头。
他眼眶猩红,眼见着就是又要发飙。
他说你个小屁孩崽子知道什么是江湖。
我说爹,就给我三年的时间,三年后我就回来,绝不延迟一刻钟。
他满身的火气突然消下去,那一瞬间,我觉得他的身子佝偻了几分。
他问我是不是诸葛家的小子骗我去的?
我笑笑说。
是我骗他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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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王家老三带着诸葛家的大公子离家出走了。
江湖小道消息传得满天飞,那时候我跟诸葛青已经坐在船上南下了。
我说诸葛青你是不是偷了你家的家传宝贝跑出来的?
他不要脸地笑笑说,我就是诸葛家的宝贝。
我拍他脑壳,诸葛家的宝贝要是你这么个不省心的玩意可真是倒霉了。
他不以为然,让你带着诸葛家的宝贝跑江湖,你还不偷着乐了。
我深觉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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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是江湖?
处处是江湖。
这一路上我俩见过念着往生咒杀人的和尚,见过醉卧美人怀却比美人还胜几分的伶人,见过不善言辞但能与禽兽交流的老农,还见过脾气迥异的兄弟俩到处询问有没有见过一个黑发邋遢的姑娘。
我问他们找了几年。
他们说从有记忆起他们就在找这个叫做冯宝宝的姑娘,他们家的三代人都在找那个姑娘。
我说这样找有意义吗?按那姑娘的年纪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们说那就找一个念想吧。
后来我们遇到一个叫张楚岚的年轻人,他也在找那姑娘。
我说你找不到的。
他皮笑肉不笑。
我说人家找了几十年。
他说那他就也找几十年。
我问他这是跟谁较真?
他说他跟天命较真。
我说那你真是有病。
他说有病就有病吧,他从来也不在乎这些。
我问他那姑娘此时肯定老态龙钟,你怎么能认出她来?
他摇头说我什么都不懂。
我说你半个字拖三句话,是个人能听懂就怪了。
诸葛青在我旁边噗嗤笑出来,我俩一同看他。
我说你能不能别老破坏这么严肃紧张的气氛。
他指着街的那头,一个黑发邋遢的姑娘正从人家的笼屉里熟练地掏着包子。
宝儿姐!
张楚岚一下就喊了出来,他冲上去,姑娘的拳头都到了他眉眼前,可是却又没有落下。他傻兮兮地笑着,像是等了十六年的杨过。
我问诸葛青你看那姑娘有多大。
他沉思了一下说,二尺七吧。
我顿住,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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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拎着诸葛青走过去的时候,张楚岚也正接受着姑娘那非同寻常的力道洗礼。我薅着诸葛青的后脖领,希望他能感受领悟一下当年那只猴的思想境界。
人间有长生之术,我向来觉得那不过是世人的妄想罢了。可现如今真得看到,又觉得这长生也与常人无异,反而还要多得几分可怜。
那姑娘的脑壳子有些问题,记不得以前的事情,诸葛青老毛病犯了,上前做出一副翩翩公子的姿态,不一会儿就顶着个乌黑的眼眶回来。
我问他该吗?
他说这是牡丹花下……
我冲着自己的拳头哈了一口气,又在身上蹭蹭。
他说这是发乎情,止乎礼。
我点头,诸葛家的人果然很有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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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年,我和诸葛青带着张楚岚和冯宝宝去了南地。
南地没有雪,冬天到的时候阴冷阴冷。我们四个裹着裘袄在太阳底下乱跑乱跳,以此来获得点温度。
诸葛青打着哆嗦跟我说这天气不是人活的。
我又给他裹了一层,问他老家冬天不也这样?
他说那时候有炉子有炭火有狐裘。
我说江湖里没有这些。
他说人穷别老赖社会。
我说你丫的个闯荡江湖不带钱的没资格说我。
诸葛器打了个喷嚏,我摸摸他的爪子,又摸摸他的脸皮。
我问他,诸葛大爷您是把脑子也忘家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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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青染了风寒。
我宝岚三个人轮番给他烧热水。
病来如山倒,我看着诸葛青在床上缩成个蛋样,又把被子给他掖了掖。
站在床边想了一下,我脱掉鞋子,钻进了他的被子里。
那一晚上诸葛青说了挺多胡话,我听得不真切,不过还是记下来几句,准备日后拿来揶揄他用。
第二天早起,我摸摸他的额头,汗发了,热退了,我从被子里出来,把背角重新掖好,一个人到院子里开始做早课。
我发现诸葛青这人特别适合走体弱多病贵公子的套路,他苍白着嘴唇出去走了一圈,广大妇女同胞送的瓜果蔬菜眼见就顶了我们几天的伙食。
他冲我显摆,我把他那天晚上说的胡话重复了一边,他就默默地走到一边去择菜。
哎,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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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诸葛青这家伙做饭有种不真实感,我们三个排排坐准备吃果果,老青一个人在那边当当当剁菜,哗哗哗颠大勺,看得我们可以说是目瞪口呆。
我说老青你这真是标杆性的贤惠。
他这人忒不禁夸,手一抖,我就看见半罐的盐洒进了菜里。
……
那天晚上,我们四个喝了整整一缸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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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张楚岚要带着宝宝北上。
我说你能得到你想知道的?
张楚岚迟疑,但还是点了头。
那有宝宝想知道的?
这一次他没有任何动作。
别人的事情终究是别人的事情,到了现在这一步,我才发现自己其实也帮不上什么。
那你呢?老王你想要的……
张楚岚问我。
我摇头。
强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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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张楚岚和宝宝,我跟诸葛青决定继续东行。
诸葛青是个好奇心和好胜心并驾齐驱志飞冲天的少年郎。
我跟他赌骰子,没什么可做赌注的,我们两个谈好,谁输谁就喝酒。
那一天我们开了十三局,诸葛青喝了十三杯酒,整个人滑到了桌子底下。
他拽着我衣服问我到底做了什么手段。
我把他架到床上,那狐狸跟那年发热时一样缩成一个蛋,红扑扑的脸颊埋在枕头里。
我说小贼,这就是命啊。
他不信,抠着我的手看我是不是藏了东西。
我摊开让他瞧,十根指头的指缝都岔开了让他找。他也当真是一个指缝一个指缝的看过去,末了拍拍我的手,跟我击掌说,真没有。
我说人的运势就是这样,你越心急越得不到什么,越是不想求的,越是赶着凑到你身边。
他从床上坐起来,眼睛难得睁开了,没有一丝酒气,可我知道他此时就是混沌着。
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特别认真地说,你说得对老王。
说完他拍我的肩膀,然后露出老父亲般的笑容,然后咣当又倒回在了床上。
我看看他,看看床,看看地。
第二天,诸葛青从地上爬起来。
???
诸葛式三联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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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诸葛青属于乐不思蜀的典范,这两年来没有提过一丝一毫家里的事情。
但我们都知道,每月初的我的家书到,每月末他的家书来。
我摸着信封口的火漆印,叹了久违的一口气。
朝廷的那场弑亲夺嫡终究还是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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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年,我跟诸葛青说,让他回家去。
不是京城那处宅子,而是诸葛家本家所在的地方。
他天资聪慧怎么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问我,随着去到京城的诸葛家门人还有生还?
我摇头,竟是说不出其他。
他脸色如旧,可喉头一滚,一口鲜血呕出,颓然萎地。
我问,诸葛家可曾窥得此意?
他掩面,随即竟是笑了出来。
他说,就是窥得此意才冒如此风险上京觐见。这一出动乱,乱的不是帝王家,而是天下百姓。枉我诸葛家世代神机妙算,却算不过人心,算不过君王揣测,算不过他私欲谋利!
诸葛青声音嘶哑,我强忍住探出的手。
我说,老青,回去吧。
他问我,老王,你可曾算出过这般结局?
我与他相视而立,天地间万物如消弭,千风若无音,这一瞬,我突然觉得无比的凄凉。
我说。
我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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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下人说我就是那个三少爷。
那个拐着诸葛家的大公子离家出走的王家三少爷。
我差人把墙头又垒高了一些。嫂子对此有些微辞,我爹没说什么,陪我看那些工匠一点点抹高墙头,最后只是拍拍我的肩膀。
跟我熟悉了一段时间,我侄子见到我就扑进怀里问我江湖好不好。
我笑着说。
江湖好,江湖里的美人红衣绿袄,江湖里的英雄酒肉穿肠……
江湖里的少年郎啊,永远还是那个模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