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事》
王也/诸葛青
*老王第一人称
*古代au
我下山那年是个灾年。
观里最后一颗米被师父养的翠凤啄了去,我看看翠凤看看师父,师父看看我看看翠凤,翠凤看看我又看看师父,最后把屎拉在了师父的鞋上。
我问,天意怎么说?
师父叹了口气,说天命如此。
那天晚上喝鸡汤前师父非要揪着我给翠凤唱往生咒。
我说,师父要点脸那是人家佛家的东西。
他说,佛道是一家,借用一下怎么了?
我推辞,不行我不会。
他说,没事我教你。
师父张开嘴,往生咒比道德经背得还溜。
我问,师父你是不是以前还当过和尚?
他摸摸脑瓜顶,怎么发际线这么靠后的吗?
我问师父以后怎么办?
他剔着牙打了一个饱嗝,然后一脚踢到我屁股上。
他说,下山找你爹去吧。
我爹是个商人。
再具体一点,我爹是个腰缠万贯的商人。
只可惜这年头钱不值钱,粮食才值钱。
我看着王府大院里眼巴巴盯着我的男女老少,他们不觉得我是少爷,只觉得又是添了一张要吃饭的嘴。
我不由地有些怀念在道观里的日子。
灾年还没有过去,战乱就起来了。
蛮子的马从西边踏过来,踏得那一地白雪都成了泥泞。
我爹说,去江南吧,皇帝老儿都躲到了江南,这皇城指不定哪天就破了。
我问他,皇帝都跑了,这皇城是谁在守着?
我爹说,有将军守着。将军死了就再换一个将军,一个又一个,总归是死不完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狠狠朝地唾了一口。
这是大饥荒,皇帝老儿看不见也听不见,满地的白骨,都是人啃净了的。
我去江南的路上听赶车的马夫说道。
我问他,你老婆孩子呢?
他嘿嘿一笑露出几颗烂黄的牙齿没有说话。
我问他,西边的战乱几时能打过来?
他挥了一鞭子,要么是明天,要么是后天,反正是快了。
我又问他,这马车几时能到江南?
他嘴角一咧说,下辈子吧!
我把马夫绑在了树上。
他拿刀的手还没我宰翠凤的时候稳,可惜这乱世,逼得一个个人都做不成人了。
我不认识去江南的路,拉车的老马也不认识,它知道家在哪,我也知道在哪。
所以最后我又回到了我的王府大院。
我爹看到我之后难得没有动怒,他一连叹了好几声,叹得原本大如囊袋的肚子都小了几分。
我说我不去江南了。
我爹说在京城就是等死。
我问他为什么不走?
他说等死就等死怕那些畜生个球的。
我说那我更不怕。
他说你别在这吹狗屁。
我说你再说我就回道观去了。
这招以往甚是好用,然而这一次我爹只是摸了摸我的头,那么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叹起气来,竟然也跟原来戏台上的戏子一样哀哀怨怨。
他说,去吧,这次去了就别再回来了。
蛮子还是没能打到京城,雪都化了,他们的马蹄踏不出声来,灰溜溜地逃回了西边。
这年头,人命也不值钱。
地里的野草长了一茬又一茬,前线的将军死了也一茬又一茬。
唯独那个命硬的皇帝端坐在龙椅上,擤了把鼻涕说爱卿平身。
我爹问我以后想干啥。
我说,等灾年过去就回山上。
他朝我后脑勺打了一巴掌,颇有当年我师父的力道,打得我脑浆子都快要摇匀了。
我说,不是你让我回去的?
他说,啊?风太大?你说啥?
只可惜天灾一年又一年,大水冲了河西,大火烧了山南,京城的皇帝一命呜呼,不满三岁的新皇帝坐在龙椅上啃着手指头大哭。
国师说,妖人现世,举国通缉。
我看着告示贴满城墙,上面的画像像风像雨又像雾,偏偏就不像个人。想来这国师也是审美前卫,不禁颇为感慨。
当天夜里我家厨房就钻进来两个贼人。
一男一女。
我摸着声音查过去的时候,那两个人正往嘴里塞着馒头,看到我也只是愣了一下,随即吃得更欢。
我在旁边看着他俩吃了半屉馒头,直到其中一个噎到吃不下去,我才又递了碗水过去。
我问他们是什么人。
男的说自己是碧莲居士,另一个女孩叫做宝宝。
我说是十里碧莲香满的碧莲?
他说是不摇碧莲的碧莲。
我做恍然大悟状,然后把他俩扔了出去。
碧莲和宝宝还是留在了我家。
因为我发现通缉令上的那两个人还真是他俩。
碧莲不告诉我他俩为啥被通缉,我也不告诉他我为啥要收留他。
他气急了就叫我牛鼻子老道,我气急了就要动手揍他。
多数情况下宝宝是拦着我的,但更多数的情况下是宝宝跟着我一起揍他。
揍得多了也就知道这俩为啥是妖人了,正常人这年月那还有这么好的体格,一个揍人不嫌累,一个挨揍不嫌疼。
我看了还不禁有些羡慕。
诸葛家的大公子来京城时,碧莲宝宝我们仨坐在墙头上冲着诸葛家的马车吹口哨。
我问为什么要吹口哨?
碧莲说他也不知道。
宝宝停下来歇了一口气。
她说,都传诸葛家的大公子长得贼鸡儿好看。
被诸葛家的人追杀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我们仨才悄蔫地溜回到王府大院。
我问这诸葛家是我想的那个诸葛家吗?
他俩点点头,大胆地想,就是那个诸葛家。
我说就是那个那个的诸葛家吗?
他们说,对,就是那个先那个再那个又那个的诸葛家。
我不禁又有些感慨了。
诸葛家的人都出世了,这天下怕是又要乱了。
再一次遇到诸葛家的大公子时是下皇榜,要选武状元。
我爹说要我去。
我说我不做官。
他说不做官那就成亲。
我说哪来的亲?
他说隔壁家的二妞。
我说隔壁家的二妞我看着长大的,她冒鼻涕泡我都知道什么形状。
他又拍我脑壳说你没事看人家鼻涕泡干啥。
武场上的大家拼死拼活的有,点到为止的有,两个人慢慢悠悠跟情意绵绵一样的也有。
我在旁边排号等着,不禁有些犯困。
王也,王也。
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诸葛青,诸葛青。
然后听到了诸葛家大公子的名字。
他们诸葛家难道不是搞文学搞政治的吗?文武兼修的啊!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我走到了武场中间,对面那个眯眯眼冲着我笑了一下。
别说,还真是有点好看。
那场比赛我赢了诸葛青。
他惨白着一张脸还是冲我笑笑,却没想到最后急火攻心一口血喷得我猝不及防。
场下的女性观众爆发出史无前例的尖叫,那一瞬间我心里也蓦地慌了起来。
诸葛青!
我扶住他下滑的身体,名字脱口而出。
这不怪你……是我明知道……天意如何……却还偏要……
这人倔得让人脑瓜仁疼,我捏了他后颈一下,他当即晕了过去,几道大穴封住,我又替他舒了舒淤住的血脉,才扛着人走下场去。
我没当成武状元,我爹就让我成亲,我说不行,我爹说为啥不行。
我说我有龙阳之好。
我爹有些犹豫。
我说是诸葛家的那个诸葛青。
我爹一口气梗在胸口,半天才说了一句。
孽障。
这话本来就是用来气我爹的,再说这天下将乱,我恐怕是也无缘和他再见了。
想着我又去了诸葛家落脚的宅邸边上打转转。
终究还是没有敲开那道门。
大厦将倾,国将不国。
新皇帝在他四岁那年死在了龙椅上。
宝剑插在他的胸口,那孩子还没来得及啼哭就已然没了气息。
那皇城里头的孩子不是孩子,冠上了名号有的是太子,有的是皇帝,但总归都不是孩子。真正的孩子死在了田野了,死在了未足月的肚子里,死在了皇城的大街小巷里。
这世道,人吃人,鬼吃鬼。
人不成人,鬼不成鬼。
碧莲也是在这个时候和我道别的,他带着宝宝说要去更远的地方。
我说乱世已到,哪里都不是净土了。
碧莲冲我笑笑,他说本来就没有净土,在哪里不一样呢。
我没有找到诸葛青,在小皇帝死了之后,诸葛家的人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地消失在京城中。
有很多的传言说是诸葛家的人杀死了小皇帝。
我不信,如果真的杀死这个皇帝就能改变天下风雨萧条的命运,那又何必要等到这个时候。
他们是明知这世道不行,却偏要来帮扶这天下。
仁义之至,却也不过成了小人口头的一两句谣言。
我跟我爹说我要去江南了。
这一次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给了我几张银票要我自己万事当心。
之后的几年我总是能收到我爹的家书,鸡毛蒜皮的事情,洋洋洒洒也能写得几大篇子。
再后来我听说隔壁的二妞嫁了人,我听说她生了一对儿女,我又听说她死在了一场痨病里。
我听说我那一年的武状元早就当了将军,死在了西北蛮子的手中。死的时候身上中了七十二箭,没有一处完好。蛮子把他的头割了下来,身体丢给了野狼吃。他家中有一妻一女,听闻此讯当日便自缢身亡。我唏嘘了好一阵子,可是却连他的姓名也未曾得知。
我回到当年山上的那个小道观里,我师父早已没了踪影。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流民饿死在了观中,看面相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我从观后挖了一个土坑埋了他。没有碑也没有土包,平平整整的一块土地。生来就已经这么多的苦难了,死了还是得些安生。一处无主的孤坟,既得不了香火,也得不了悼念,平白无故受那么多的敬畏,有什么意义呢。
我依然在寻找诸葛青,可是他却未再出现在我的身边。我有许多话想说,但是却又无从说出口来。
往后的很多年,我时常想起京城里我们坐在墙头上冲着诸葛家的马车吹口哨的样子。
那时候微风乍起,我看见马车里的公子侧过头来。
他不知道。
这一眼。
已是好多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