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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毛老满的垃圾场

『不要尖叫,做有用的事,不要尖叫。』

*王也x诸葛青

*民国无能力au

*双向暗恋

*一句话概括:王家老三结婚了,对象是诸葛青。

*ooc都是我的锅

 

+

 

《落花轿》

 

 

+

 

北平城初夏。

 

那是个清早,街道上行人不多,早点铺子还没出几家。乍抬头看一眼,日头朦朦胧胧挂在天角,只隐约把昨夜的黑幕扯去。

 

城东的魏裁缝正在店里把门口的木板一一搬开,那木板搬到一半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叩击声,魏裁缝心中陡然惊慌,手中拎的木板都未提住,当即落在地上。

 

也着实怪不得魏裁缝这般胆小,此间北平城内一天换一个风向,头几日还是赵钱孙李坐镇,没两天便又要周吴郑王吃上军粮,十几年前也不过是一觉的功夫,皇帝都从紫禁城里赶出来,魏裁缝拍拍心口,这还有什么事是发生不得?

 

又等一会儿,那门外的叩击声仍在,只不过略微缓和些。魏裁缝试探着慢慢凑近门口,小声地问一句是谁,然后从已经拆开的门板缝中朝外窥去。

 

魏裁缝眼神不济,他将颈子上挂着的厚瓶底揽在胸前,眯缝着眼瞧好久才瞧出门口站着那两位红脸儿叉腰的汉子是谁,他连忙把剩下的门板拆开。

 

那是北平王卫国家的伙计。

 

尚未踏进店门,两位伙计便急慌慌地问魏裁缝还有没有现成的吉服。魏裁缝被问得愣住,见魏裁缝不说话,两位伙计挠挠头发在嗓子眼里低声咒骂一句,连后半只脚都不收进来就转身要走,魏裁缝赶紧拦住。

 

这吉服向来都是订制,二位伙计跑遍北平城也没问出哪一家有剩。魏裁缝的店是个小店,本就没抱有多大期望,二位伙计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活计给弄得没法儿,才来敲魏裁缝的门。

 

要不说柳暗花明这事向来都要运气,也该着两位伙计在初夏的天儿里就汗珠挂在鼻头,老天爷也不忍再造作几分。魏裁缝搓搓手,甭说他这店里还真有现成的吉服。

 

那吉服是早先魏裁缝给自己俩儿子做的,只不过还没等到大小儿子娶媳妇,那俩兔崽子就一蹦高地全去参了军,书信倒是常常往回寄着,就是不知那人何时才能回来。

 

魏裁缝想到这里其实心里也有些犯难,说多说少都是给儿子做的,人不回来还有个念想。可现如今洋人入国,洋裁缝洋布料洋式打扮愈发流行,他这老裁缝铺只会做旧式衣衫,生意惨淡得也就只有老主顾偶尔还来订做两件。人为斗米愁,他捏着袖口磨搓起的毛边,又不言语。

 

伙计一听说有登时眼中亮起,看魏裁缝那犹犹豫豫的模样又以为是要坐地起价,心中虽有不屑,但此时能买到就是最好,不由地眼抬高没好气地要魏裁缝利落些。

 

魏裁缝难归难,心里也是个要面儿,见那俩伙计的样就知道是怎么想,挺直起腰板,两颗混沌眼珠瞪得老大,嘴角边的须须颤巍巍,梗着脖子要出一口价来。那价到是要比平日订做的还少一些。

 

俩伙计不是愣头青,见魏裁缝真生气便软下嘴头来填塞两句好话,价还是按往常的价走,两件吉服,求那魏裁缝赶紧拿出来,他们好回去交差。

 

魏裁缝本就没多大气性,此时听过两位伙计的话自然是气头已消,转身回内堂去拿衣服。他一边拿一边心里才觉得泛起嘀咕,王卫国家的老大早些年便已经离开北平,老二更是老早就完婚,孩子都已经五六岁,那老三……魏裁缝摇摇脑袋,那老三不应该啊……

 

把吉服取过来,闲嘴的魏裁缝顺口打听一句究竟是哪家的婚事,两个伙计对视一眼回一句,还能有谁,王卫国家的老三!

 

魏裁缝愣住,当年王家老三出家当道士那事沸沸扬扬,大街小巷的报上可全都登着消息,怎地就突然回来结婚?魏裁缝咋咋嘴巴,又问是哪家姑娘?

 

伙计的脸色一时间如同魏裁缝铺里的绸缎布料,半天才憋出一句,什么姑娘,我家小爷娶的是个带把儿的!

 

魏裁缝倒吸一口气。北平城里好男风的不少,明面暗里,多数就是玩玩了当,有哪个是真动心思?就算是真动心思,又有哪个敢大张旗鼓地说要娶回家?魏裁缝摸摸鼻梁,想他当年便觉得王家老三与众不同,现在看来当真是别致。

 

等到王卫国家的伙计带着吉服离开,魏裁缝还拄在门口观望一阵,这旁人家的事始终是旁人的,随即便叹口气反身回到店里。

 

随后的几个时辰,王家老三要娶个男人的消息瞬间传遍北平城,一时间整个北平的新闻报社都忙络起来。

 

+

 

王也是昨日夜入的北平城,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两位年轻人和一个姑娘。

 

一下火车,便看到自家的伙计早在站外等候,王也不由苦笑,怕是从王卫国那封家书寄出的一刻起,便已经猜测到自己必然要回家来问个明白。凭王卫国的本事,找人随时注意自己的动向不是什么难题。王也朝那位伙计打招呼,垂着两只手臂,似是还有些疲倦地张嘴打个哈欠:“杜哥。”

 

四人上车,王也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其余三人坐在后面。杜哥在车外吸完最后一口烟才上来,不着痕迹地朝后座打量一番,眼瞥向王也用眼神问他那几位什么身份。

 

王也笑笑,告诉杜哥就是几位朋友,五湖四海云游结识的。杜哥撇撇嘴没说什么,可那表情已经表达得很明显,就是他的朋友才没有几个普通人。

 

后座上的姑娘叫冯宝宝,两位年轻人一个叫张楚岚,一个叫诸葛青。听口音只有冯宝宝的最明显带着一股川蜀味道,而另外两个虽说也带些南地特有的清亮嗓音,但并没有很重的地方性。

 

“诸葛?”杜哥似是在回想些什么,诸葛青没有开口,反倒是张楚岚笑嘻嘻说道:“他这名起得确实巧妙,不过杜哥你想错了,不是诸葛,而是姓朱名葛青。”

 

葛青。杜哥嘴里小声地念叨着名字好几遍,总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但也仅此而已,他晃晃脑袋啧啧两声,转头的功夫就忘记了。

 

之后杜哥一直在试图套话,兴许是王卫国在四川从军的那段经历让他不由地对冯宝宝有些感兴趣,张楚岚不着痕迹地主动接过话头和杜哥攀谈起来,看上去聊得热火朝天,实际上张楚岚对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回答得模棱两可,偏偏一时半会儿发现不得,只事后回想起,才觉得是自己被绕进他的圈套之中。杜哥从后视镜中打量那个正抓着头发傻笑的年轻人,兀自笑笑觉得王也认识的人果真没几个省油的。

 

“那位朱姓小哥是哪里的人?”

 

火车站离王家府宅还有一段距离,在火车上就有的倦意顺延到汽车上,王也拢着袖子歪头不一会儿便又渐起鼾声。

 

一直都没有开口的诸葛青将脸从窗的方向移回来,他并不是在愣神,事实上杜哥和张楚岚的每一句话他都在认真地听,所以此时杜哥一问起,他便立即反应过来,只是回头的动作并不如起反应的那般迅速,显得他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模样。

 

“江浙一带的小地方。”诸葛青笑着答道,“说出来也未必有过耳闻。”

 

杜哥随他笑,笑过之后又随意谈两句其他。诸葛青的笑意是个很矛盾的存在,因为它一方面令人觉得诸葛青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清冷,但又让人莫名地增添出一份疏离。杜哥的目光总是在不经意间从后视镜中投射过去,诸葛青的眼并未看向他,他却有一种被凝视感,那让他不自觉地在驾驶位上扭动一下。

 

“杜哥对南边这么有兴趣,赶明儿让我爸派你去那边待两年。”不知何时醒来的王也揉着后颈说道,他的眼角含着困意未驱的泪,整个人像是一团柔软的面一般窝在座位上,“反正他想去那头做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别,我是怕了你。”杜哥赶紧摇头讨饶,“我可还想在北平过些安生日子。”

 

安生日子。

 

王也变换姿势吐出一口气来,也不知是习惯使然还是真有些愁事,王也又接着叹一口气。

 

北平城的景白日里还是人声鼎沸,只是一入夜便静得如同巨兽吞了所有。打更人的梆子敲响,一声慢两声快,竟已是三更天到。

 

车到王府大宅前,本以为应该是无人应,却没想到整个王家府宅中灯火通明。王也下车看着那熟悉的大门,不由地觉得有些困惑。他当年毅然决然地要走,要离开,甚至可以用一个逃字来形容。他所不愿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门口的灯笼随风摆动,杜哥去停车,老管家将众人迎进去,王也跟诸葛青走在最后。

 

诸葛青走几步便顿下,左瞧右看像是看出点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还想替我家测测风水?”王也原本踏前半步的脚又收回来,肩膀垮松,背也微微佝偻,就连那眼角都比平时更要耷拉几分,但语气却是轻快,“风水是我瞧过的,虽说不算太好,但也没什么坏的。”

 

“只用稍微改一下,我保证你家今年运势绝对大盛。”诸葛青抱着双臂笃定地说道。

 

“运势这东西也要讲究缘分,强求来的福气留不住,只怕招来更大的灾祸。”王也摸着后脑勺朝他虚虚俯身,“谢过诸葛大仙人,只不过您还是先瞧瞧我今夜的运势如何吧。”

 

诸葛青装模作样地朝他摸过去,乍一摸到王也的腕骨,便皱眉凝神,好似这命运诡谲,深不可测。

 

“仙人可有妙计?”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哦?”

 

“见招拆招,自求多福。”

 

诸葛青话音落下,王也无奈地笑笑,倒是诸葛青似不以为愁,那敛起的眼中无人可窥得几分真心实意。

 

“三少爷。”刚才的老管家此时又急匆匆拎着长袍奔王也走来,“老爷在书房等你。”

 

+

 

老管家本意是先安排张楚岚三人去客房休息,毕竟现下已经是这时段,王卫国要找王也谈话也是爷俩私下的事情。从南来北的旅程不见起舒服到哪里,就算是王家要接风洗尘也得等到明日精神饱满之后,再做安排。

 

王也抬手止住老管家的动作。

 

“何叔。”王也恭恭敬敬地叫他,“您先带着那两位去客房,他得随我走一趟。”说完往旁边指指诸葛青。

 

“这……三少爷……老爷那边……不合适啊……”王也无需瞧老管家这为难的样便也知道王卫国找自己想说些什么,这一根梗在俩人心头,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今日不说开,怕是都无法熬过这夜。

 

老管家的腰微躬着,眼神随王也的动作向诸葛青看去,但并不打量,只是匆匆扫过一眼后便将目光收回。他的腰微躬着,这姿态是经年累月的习惯,不见得谄媚,且从这角度窥测他人,他人往往察觉不到。果不其然,老管家此时再用眼角余光去看诸葛青,目光中多了一份审视。

 

“无非是要说说那门亲事。”王也把自己袖口的褶皱拽平,又垂下手状似无意地从老管家面前拂过,老管家敛下眼微微侧身,“正巧,我也要和他说这事。”

 

“那……哎……”老管家心中隐约觉得此夜怕是过不消停,却没想到竟是之后如此闻所未闻的不消停法。但此时见王也执意如此,他也只好先带着张楚岚和冯宝宝前往客房。

 

王也带着诸葛青朝书房走去。

 

“小也子这次我让你回来……”王卫国说着话转过身,看到王也身旁站着的诸葛青,不着痕迹地把话头压下去,冲着诸葛青点点头,“你就是小也子的朋友吧。”

 

这话虽是冲着诸葛青说的,但眼睛却是看着王也,意图很是明显,他也得猜猜他家这老主意正的老三打得什么算盘。

 

诸葛青朝前一步冲王卫国拜过。往常也只听王也偶尔提起他这位行伍出身的父亲,如今一见,虽说人到中年早已福态过盛,体貌见衰,但毕竟是商海沉浮这么多年,看人面说人话,三分客气挂在脸上,七分精明藏在眼底,老兽蛰伏,犹有威严。

 

可惜这么一位人物也偏逃不掉子女债。诸葛青心里暗叹一声。

 

“让你这位朋友先去休息。”王卫国的眼中血丝密布,俨然是疲惫之相,“小也子,我有话和你讲。”

 

“爸,那亲我不能结。”王也走到诸葛青的旁边直截了当地说道。

 

“这事一会儿再谈,你先让这位朋友……”王卫国压低声音,显然是有些不悦。想来他这样一位脾气急躁之人是如何生出王也这么个心宽的,也真是不得而知。

 

“他必须得在这。”王也的表情认真起来,一扫刚才的懒散和倦怠,眉目间满是清明,“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跟您说这事儿。”

 

“您三儿子,王也,他喜欢男人。”

 

“这位。”

 

王也手臂略微僵直地往诸葛青腰上一搭,到是诸葛青十分配合地朝王也凑过去,似是想小鸟依人一下,只不过两人身量实在相似,看在旁人眼中,宛若杨过身边的大雕。

 

“就是您儿子的男人。”

 

也亏得是王卫国早些年的行伍经历让他身体底子不错,他仰头长吸一口气,眼翻白都快要到后脑勺去,也硬是自己挺过来。王也跟诸葛青奔过去的动作卡到一半,就看见王卫国眼眶猩红,眼中血丝几欲夺眶而出,扶着桌子的手骨节惨白,盛怒之相显而易见。王也心中苦笑,但面儿上却仍是那副铁了心的模样,把自己那点不落忍都藏进舌头根下。诸葛青倒是且放松下,王卫国这般反应他早就预料到,此间正随他所想,反而还有些心宽。

 

“老王家的祖坟是让小鬼儿做了窝,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王卫国拿手指头点半天也没想出个词来,王也在旁边小声提醒:“有悖伦常的……”

 

“……”

 

“你个小兔崽子!我用得着你接话!”

 

王卫国气结,竟也不管诸葛青是否还在,当即脱下一只鞋朝着王也扔过去。

 

“你他妈是想气死我!”

 

“别!您可别动气!真把您气出个好歹儿,我怎么跟妈还有大哥二哥他们交代……”

 

说着,另一只鞋应声而到,王也单手接住,讪笑着挠挠脸侧。他低下头把鞋放在一边,再抬头时,脸上已然只剩下三分无奈。

 

“想让你爹多活几年你倒是听点话。”王卫国按着额头坐回到椅子上,他这般年纪确实不应该动怒,两眼前一阵昏花,竟是隐约有些站不住。什么老当益壮,王卫国叱咤商场半辈子,如今却连自己的崽子都摆不平,他闭着眼缓过一会儿,掌心的粗糙从脸上抹过,把自己这一瞬间的力不从心全都掩去。

 

“还以为是你在武当山这么多年修行修的清心寡欲才不愿意回来结婚。”王卫国清过嗓子冷哼一声,端起桌上早已放冷的茶润润口,眼神转投到诸葛青身上,“倒是早有相好的了。”

 

从旁边一直抱着膀子看戏的诸葛青知道此时火力转向自己,也挺直身子。王也从旁边发出那种呲呲的气音,诸葛青虽然没有侧脸看他,但是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扯动一下王也的衣摆,示意他一切尽在掌握。

 

“王伯父,我与王也是真心相爱。”诸葛青这句话一出口王也就忍不住想要捂脸,不是这话酸得他脸痛,而是实在没想到诸葛青这么个看似风月场里打过滚的,怎么说出的话还像那话本里的苦命鸳鸯,不过此时此刻也只得这句话应景一些。

 

王卫国倒是没对诸葛青丢鞋,毕竟脚上的两只已经扔完了,再从身上摸索一圈也没什么能扔的,总归是不能把腰上的皮带扣扯下来。他盯着诸葛青,两只眼此时才是真的露出那么几分真神采来,他动作缓缓,仰起头,两只黑洞洞的鼻孔朝着二人喷哼一声。

 

诸葛青不合时宜地想,原来王也的大鼻子还真的随爹。

 

“真心相爱个屁。”王卫国自然最不屑这种口头说辞,他拿起桌上的钢笔把笔帽扣上又拔开,咯哒咯嗒的声音在书房里传递开,像是密密切切愈来愈紧张的鼓点,敲在房间中每个人的心上。王卫国此时的语气并不像之前那样横冲,甚至平静得有些过头,他在钢笔帽的节奏声中慢慢将眉头舒开,眼在诸葛青和王也之间来回打量,似是有异样的光彩闪过。

 

王也心头一沉,突觉不好。

 

果然,下一句王卫国的话让原本眯眯眼的诸葛青都大睁开眼睛。

 

“你俩不是真心相爱吗?行,明天你俩就给我结婚!”

 

+

 

北平王卫国家那个出家当老道的三儿子回来了。

 

不光回来了,还要结婚。

 

不光要结婚,还要娶个男人。

 

这消息一放出来,先不说整个北平城里是怎么个喧哗法,就独独王卫国家的大院中就已然忙得全然乱去手脚。

 

王卫国的话一放下去,先是老管家脸色一凛,随即是王也他妈开始哭天抹泪,然后是二哥和嫂子一脸欲言又止,还不懂事的小侄子只知道家里要办喜事,吵着闹着要看新娘子。

 

这一时间的鸡飞狗跳让素来安静的王府大院仿佛烧开水的一口老锅,只是不知道溅出去的水滴究竟是烫得谁人痛脚。夜色深深处有几道黑影从院墙边悄然隐没,融进北平城初夏暖热的风中。

 

诸葛青表面上装得镇定,实际上回过身,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王也,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老王,这可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王也自然装得是更加淡定,只是掌心汗不是白发,额间的愁也不是白皱,他两只眼低垂,心却是提到尖尖上。

 

有些事情做戏便是做戏,戏中人不以为真,这戏便是一出戏。若是戏中人偏偏带着那么一点旁的心思,那戏便不是戏。像落入清水的一滴墨,就算晕得再开,它也仍是在水中。看得见的是旁观者明了,看不见的是戏中人自欺欺人。翻来讲去,也不过不知、不信、不敢罢了。

 

“我也没想到。”王也抚着额头唉声叹气,“谁家亲爹能干出这事儿啊!”

 

这头王卫国把俩人撵出书房,那头客房里的两位端着老管家送来的宵夜吃得正欢。耳听着院子外突然乱起来,张楚岚一把抓住还在埋头苦吃的冯宝宝就要从窗户跳出去,门口传来动静,张楚岚把筷子藏进袖筒里。

 

“嗖”,随着吱呀一声门响,一支筷子恰好朝着门口的方向飞去。站在门口的人轻轻松松将筷子捏在手中折断,无奈地说一句:“在我家就不至于这么草木皆兵了吧。”

 

张楚岚耸耸肩膀:“谁知道你家这大半夜的突然是怎么了?”他说得轻松,可刚才那一瞬间甩出去的筷子毕竟是十成力道动了杀心的,也亏得是王也和诸葛青来开这道门,换做别人,怕是这夜就过不去了。

 

“不是你爹发火要把你清理门户?”张楚岚颇有一种看好戏的感觉,但此时他先打量王也的神情,又看看诸葛青,一向是跟他一样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诸葛青却是凝着眉,张楚岚也不由正色起来。

 

“真要是清理门户还好。”王也把桌子底下的凳子拽出来,先递给诸葛青,随后又自己拿出来一个,一屁股坐下。那人便好似是突然卸掉力气,只趴在桌子上拿下巴垫着。表情还是往常的表情,甚至张楚岚觉得王也比回家之前还要放松一些,但他知道接下来王也的话肯不定不是他表现出的这样。

 

“我爸让我跟老青结婚。”

 

“这不挺好……啊?你说你爸让你跟老青结婚?”张楚岚头一句的尾音骤然拔高,险些被刚放进嘴里的花生米噎住,他拎起茶壶咕咚咚灌几口才清着嗓子又问一遍,“真是咱这老青?”

 

王也点头,张楚岚倒吸口气,就连一边的冯宝宝都抬起头。

 

“恭喜恭喜。”冯宝宝舔着嘴角的米粒说道。

 

诸葛青苦笑,起初他觉得陪王也来演这一出戏也无妨,毕竟诸葛家的人在北地不多,只要不报出自己的姓氏,应该也是无人知晓。可此时王卫国这么一弄,就算自己是化名,而且那化名着实是简单粗糙,但凡是诸葛家的人用用脑也能猜到究竟是谁。还不等自己回去负荆请罪,那帮家伙肯定早就把消息传回去。不说自己要不要被逮回家,就算是诸葛家暂且放过,那之后的事也是一言难尽。

 

更何况。

 

诸葛青心中更是苦笑。

 

假戏难做。

 

“现在逃已经来不及了。老青,你说过北平城里有你们家的人对吧?”张楚岚问道,诸葛青点头。他以前着实是低估张楚岚,这人的心思之活络绝不亚于自己和王也半分。

 

“反正也逃不开,倒不如替老王把这场戏演下去。”张楚岚笑着说道,所有人都抬起头看他,“老青你不老常说所谓术士就要顺势而为,现在既然大势已成如此,你就随它去。进一步是怒海涛涛,退一步也是万丈深渊,总而言之都是逃不掉,不如索性搞个痛快。”

 

张楚岚又捏几颗花生米,他边说手指尖边用力将那层红皮撵掉,然后顺手全都放在冯宝宝的面前。见那俩人没有动静,张楚岚啧一声:“二位能人,别说连这层理儿还没想透呢?”

 

那两人一向是说天说地说大道讲小理的好嘴,此时却是难得沉默起来。旁观者见是以当局者迷,当局者却知是旁观者不明所以。

 

“老青。”是王也先开口,诸葛青竟几不可见地抖动一下,也多亏房间里暗,才没让自己的动作那么明显,王也的声音有些发涩,“再帮我个忙。”

 

“既然老王都这么说了,我自然是要帮的。”诸葛青清清嗓子才应道。

 

一边吃花生米的张楚岚和冯宝宝看着这俩人不自然的模样都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加上一个“噫”字。

 

旁观者也不是痴傻呆愚,人间有奸邪狞法看不明白,这人间有……自是也不可说,不可说。

 

“那就宝儿姐演老青后妈。”

 

冯宝宝是没什么意见,倒是王也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眼泪挂在眼角,朝前又趴倒在桌子上。

 

诸葛青竟然也没说话,反而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似乎是在思考这计划的可行性。王也抹着眼泪就这姿势抻个懒腰,他望着前头,并不带沮丧地长舒出一口气。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是如此了。

 

“要演戏就演全套,你爹到时候肯定会去查老青的背景。”张楚岚从杯中用食指沾点水,在桌面上排画起来,“这事儿好办,虽说徐三徐四不是北平城地头的,可他们认识的人多,尤其是北平这边跟他们联系很深,要找一个能作假身份,不难。”

 

说着,张楚岚从桌面上写下一个名字。

 

牧由。

 

“他们还认识这个人?”王也直起身眉头微蹙。

 

“怎么了?”张楚岚看到王也正用手指圈着桌面上的名字,“有问题?”

 

“也没什么。”王也摇头,“只是这人,甭说北平城,估计整个中国的消息他想知道的就没有知不得的。”

 

“凭我爸的手段,他肯定会先去找这个人。”

 

“那他铁定不会因为你去得罪你爹。”

 

王也的手指敲敲桌子,旁边的诸葛青接过话。

 

“天下熙熙。”

 

他把桌子上的名字擦掉,只留下一滩水渍。

 

“老王跟他爸之间差得无非是这么一点人情债,做商人的也不过是谋利在先,只要把这之间的差距找补回来,生意同谁做又有什么区别。”

 

王也冲着诸葛青赞同地看去,张楚岚捂着牙摇摇头。

 

“明日一早,我去找他。”

 

第二日。

 

“你怎么搞定他的?”张楚岚在牧由的堂口前等候不到半个时辰便见王也从里面走出来,王也的神色倒是平常,只不过看上去要憔悴一些,眼下的虚青如往常一般衬得他没精神。走到旁边,王也朝地轻啐一口血沫子。

 

“他干什么了?”张楚岚大惊,但此时是在人家的堂口前亦不敢发作,只小声朝王也问道。

 

“不关他的事。”王也拿袖子蹭蹭嘴角,“一物换一物。他不是想要消息?我只不过是给他个想要的而已。”到底是天命不可测,往常自己卜算也不过是损耗几分精神,如今这一次却是要他咳出几口喉头血。王也舔着口腔内的腥甜,把肺腑间的刺痛全都咽下。

 

“老青和宝宝呢?”王也平复几口气后又恢复到那副闲散的模样,走在北平的街上,兴许是因为走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从小长到大,虽说后来是上山待几年,可骨子里那种感觉消融不掉。

 

“还不是在你家待着。”张楚岚同王也不一样,他这个人没有根,像是从风中吹来的一株野草,明明是行走世间,却偏偏哪里的泥土都没有沾到。他意兴阑珊地随着王也,偶尔有街边的小物件入他的眼,他想着也应该给宝儿姐带回去些。

 

王也揣着袖子四处看看,头上顶个道士髻,有认出他的人在小声指指点点,他也没在意,晃荡着那身轻飘飘的道服,脚下的布鞋嗒啦嗒啦,抬不起的后脚跟那边都快要磨秃了,王也停脚磕磕鞋尖,又继续走着。

 

张楚岚瞅见有卖胭脂水粉的摊子,他凑上前,可是又实在不懂那些东西。他想着宝儿姐擦得脸颊红红,不由有些想笑,“你家老爷子说‘新娘子’不许跟‘新郎官’见面,正巧这不留下个‘亲家母’陪着。”张楚岚在那里挑挑拣拣,最后挠挠脑袋。

 

王也哑然,这一出闹剧至此还真是热火朝天地演起来,他竟是不知该笑还是该愁,只觉得这世间造化,兴许是对自己前些年甩手离开的惩罚,如今一股脑涌来,还让人真是捉摸不透。想他向来以观透人间自居,如今却是观不透这小小一局,他也不过是刚踏出一步,便已为人心难测。王也拢起袖子又是一声长叹。

 

红尘万丈叫人跌破头颅。

 

只是他不知。

 

他亦不知。

 

+

 

回到王家大院之后,张楚岚去找冯宝宝,王也一个人在家里晃荡。

 

“小也……”杜哥站在墙根底下冲王也招手,那左顾右盼的模样,说他是趁乱想摸些东西的小贼都有人信。王也也学他左右看看,才走过去。

 

“我爸没再出什么馊主意吧?”王也挠挠鼻尖。

 

“没……我跟那几个兄弟都跑了一早晨了,该买的也买齐全,现在就等着老爷那头发话。”杜哥抹掉鼻头上的汗水,北平初夏早起的那股凉意早就过去,应着太阳出来这会儿,已经照得人脸颊红红。

 

王也蹭着墙根靠住,不见阳光的地方总是有些阴凉。水汽透着他那身道袍传到皮肉上,从昨晚到现在他还没来得及怎么好好休息。虽说万事都轮不到他来忙活,可越是闲下来人就越乏。他打过两个呵欠,问杜哥有什么事。

 

“小也……那个……咳……”杜哥遮遮掩掩地从口袋里掏出个铁皮物件塞到王也手中,未及王也拿起来仔细看清,杜哥又咳嗽两声,糙面皮上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几尺高的汉子抓抓脑门,小声说道,“这是我从翠儿姐那讨来的……你应当用得上……”

 

虽说王也对烟花地是没多大兴趣,可一听说也知道这东西是杜哥从交好的窑姐儿那得来的,用处自然不言而喻。他不由失笑,手中的物件不知是拿是放。

 

“男人跟男人的事……我不大懂……”杜哥结结巴巴,仿佛过一会儿要去入洞房的人是他一般,“但总归……别伤着……”

 

王也怎会不懂杜哥的意思,可此时他只得默默收下杜哥的好意。想来自己要跟个男人结婚洞房这事还是颇为冲击,王也自顾低头揣手笑笑,不作言语。

 

“杜哥……杜哥……这边有点事儿……”远处有人叫着杜哥,杜哥憨嗓子应合一声,他还是想再跟王也说些什么,举着手半天,最终只是落在王也的肩膀上。他与王也非亲非故,只这么一层雇佣间的关系,可到底还是认识多年,亦主亦友,如今这老王家最不着调的一个都要回来结婚,虽说是要娶个男人,可自古以来喜事便是喜事,哪有这样耷拉着眼不急不慌的。他拍拍王也的肩膀,还是未说一字,起身离开。

 

杜哥刚往出走两步,王也似是想起什么,张口叫住杜哥。

 

王也打挺般地一拱身从墙根里立直,一只手搭在后颈上,另一只手捏着那铁皮物件,从手心里滚过一遍,他才挑眉说道:“我替老青谢一句。”

 

杜哥一开始没明白,应过才又后知后觉地深点两下头,随即疾步走开。

 

倒是王也心情貌似大好,一边哼着刚才从街上听到小调,一边晃荡着步子朝诸葛青那走去。

  

 

    房间里,冯宝宝正在满屋逮诸葛青。

 

张楚岚在旁边翘着二郎腿看戏,瞧见王也进来,拽着王也坐在旁边一边嗑瓜子一边给冯宝宝加油鼓劲。

 

“他们俩这是干什么呢?”王也不磕瓜子,本就是北平城的天气干,外加这突发事件实在让人上火,他一会儿一壶茶地喝嘴角都快要生口疮。他把瓜子往张楚岚那边推去,自己拎过来茶壶,又续上满满一杯。

 

张楚岚笑两声:“我早上不是给宝儿姐带回来两盒胭脂,她不知道听谁说新娘子必须得打扮得喜庆,这不正要给老青画俩红脸蛋呢嘛!”

 

那头的诸葛青被冯宝宝追得实在没办法。要说这碰上姑娘的事情,他本应是强中之手。可这冯宝宝实属例外,专克诸葛青,他是软硬兼行,可架不住冯宝宝武艺高超偏偏心性至纯,他跑不脱说不动,只能在这不大的屋里一圈又一圈地跟她斗智斗勇。

 

往常这看戏的角色都是诸葛青,现在王也摆着看戏的谱往那一坐,果真是看戏的舒服。王也端着茶杯不急不躁,呷一口茶,吐一口气,再呷一口,吐出半截茶叶梗来。张楚岚更是乐得看这骚包狐狸吃瘪,瓜子磕得嘎嘎直响,不多时桌子上就堆起一堆。直到诸葛青气喘吁吁地用手肘钳住这二位大仙的脖子,两人才笑着虚虚讨饶。

 

四人且闹够,门外呼啦啦涌进来一帮人,把王也张楚岚和冯宝宝他们三个全都请出去,嘴里叽叽哇哇地说着什么“不能见新娘子”“要给打扮打扮”。还没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三个人就看着眼前的门砰地关上。

 

王也这厢鼻尖还没摸到,另一波人也乌泱泱过来,连拥带推地把王也也带到另一个房间去,只剩下张楚岚和冯宝宝俩人在那里干瞪眼。 

 

“走吧,宝儿姐。”张楚岚挠挠头发。

 

“干啥子去?我娃娃要嫁人,我得在这里看他。”冯宝宝认真地说道。

 

张楚岚啧一声,把刚才剥好的瓜子仁塞到冯宝宝的手里,既无奈又好笑地说道:“这拜堂还早着,走,反正咱俩也没来过北平,我带你去转一圈。”

 

冯宝宝还有点恋恋不舍,兴许是对那俩红脸蛋有些期盼。她跟着张楚岚朝院外走,此时此刻也没人顾及得上他们俩,偶尔有几个见到抬眼看看,其余的全都忙得一团迷糊。

 

冯宝宝把瓜子仁一股脑丢进嘴巴里。

 

她想,这可里真热闹啊。

 

+

 

除去冯宝宝棒读式的哭嫁和张楚岚浮夸的拉劝以外,成亲的过程可以说是异常顺利。

 

王也本意是说借此机会让王卫国一气之下赶他出家门,他也乐得如此,可偏偏没想到王卫国是这般不循章法,打他个措手不及。王也心里头又是一笑,总觉得这亲成得不真实,可一偏头,诸葛青就坐在自己旁边。身上一模一样不大合适的吉服,两个脸蛋倒是没有画红,只是那嘴上不知道是谁抹得一点红,匀也没匀开,只蹭在嘴唇边,倒显得他那两片薄情的唇丰实一些。

 

王也不好一直盯着诸葛青的唇看,只是那目光时不时地就要移过去。诸葛青虽是眯眯眼,可又不瞎,他早知道王也在打量他,不由地想是这身打扮哪里古怪,面上却还不动声色。

 

俩人各怀心事,一时无言。

 

床是新床,王卫国特意订了张西洋款式,床垫软得要陷下去,倒是床架咯吱咯吱响不停,稍稍一动便是吱扭一声长吟,屋内人还未怎样,屋外窃窃私语声乍起,生怕别人不知这墙外有耳。

 

王也跟诸葛青对视一眼,下床走到窗边,推开窗,窗根儿底下的人正抬眼,俩人相视一愣。

 

“杜哥?你在这干什么?”王也敲敲窗框,眼睛朝旁边扫过去,家里的几位伙计都在那儿蹲着,看见王也不好意思地笑笑。

 

杜哥把手上香烟的烟灰弹掉,抓着头发干笑两声:“还能干什么……那什么……老爷派下来的活计……不敢不听啊!”

 

王也默默把窗户关上。

 

春宵在,红烛尚存,二人却是无心再去琢磨其他。为应付王卫国派来听墙根的, 王也跟诸葛青硬生生是摇床摇到后半夜。不知那床是如何,只二人便已累瘫。凑着天际泛白的最后时刻,贪睡几分,还未入梦,敲门声便将二人生生拖回到人间。

 

这亲结得莫名其妙,到是礼数样样不少,王也跟诸葛青给爸妈奉茶,恰巧冯宝宝在,也给冯宝宝奉上一杯。张楚岚站在冯宝宝边上憋笑都快要憋出内伤,只咬着嘴唇,肩膀抖动,平复好一阵才又扮演起那奴仆的角色。

 

大清早的,这场面着实是诡异,谁也不说话,只有那吸吸溜溜的喝茶声,还有王卫国轻飘飘不知是喜是怒的喷哼。王卫国吹开茶叶,等着那茶叶片从水里飘飘转下,又抬起一只眼去看王也。那眼神左右都透着一种看好戏的架势,让王也难得在初夏的天里觉得背后一阵凉意。

 

到现在,北平城还有哪个不知王卫国家的三儿子娶了个男人的消息?

 

王卫国倒是不怕别人说,有人问他更是大大方方地答,丝毫不觉得自己儿子娶个男人有什么问题。见王卫国如此,旁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如此一来这事的热度倒是又消下去,偶尔有几人提起,也要被别人嘲笑一句大惊小怪。被笑的人摸不着头脑,觉得这事实属怪异。

 

亲是结完了,可事却没完。王卫国说既然现在他已经成亲,俩人过日子便不可再从家里混吃混喝,甩手一个铺子给他俩,至此王也觉得他爸的真实目的才算是暴露出来。

 

那铺子,就是烫手山芋,揣进怀里烫胸口,捧在手上又烫得十指连心。

 

王卫国打定主意要把他留在家里,而王也这时候也不能溜。他一走,他爸铁定要追,到时候闹到太大,惊动诸葛家那边,怕诸葛青不好交代。虽然过不得几日诸葛家必然就要知道了,可这事只要还是暗地里就好说。还没什么人见过诸葛青,就算是见过,这是北平,认识诸葛青的人毕竟少数,一切都还在控制内。

 

不知为何,王也总觉得身在局中局。可他和诸葛青不可能毫无察觉。心头沉下,此时也只能静观其变。

 

小过一段时间,张楚岚就带着冯宝宝继续北上,据说是要去东北找出马仙的一个大户打听些事情。就此告别之后,这北平城里诸葛青就算是再有熟人也不敢去贸然相认,怕这消息传得太快,憋在王府大院中好一段日子。

 

“你别老一天到晚带着青子去戏馆子那种地方。”一日吃过午饭后,王也妈妈拽过诸葛青的手说道,顺带颇为责怪地看一眼王也。她心里头想诸葛青这孩子是怎么看怎么招人待见,就是长得瘦一些,这几天过去,倒是又比初见面的时候更瘦一点。她可怜心疼,捏着诸葛青的手,让厨子晚上再炖两只肘子给好好补补。

 

诸葛青本就有些水土不服,加之北方口味实在不是他所爱。听到王也妈妈这么一说,喉头不受控地就抽搐几下。诸葛青难得没再挂着那张笑脸,苦兮兮地也朝王也瞥过去,王也叹口气。

 

“入夏的天气暑气重了,老吃那么油腻的东西哪还能行啊。”王也把诸葛青解救出来,揽着他妈的肩膀继续说道:“今儿我把望芝楼的大厨请来。我听人说那大师傅又学了好几道新菜,也给咱们换换口味。”

 

王也他妈虽是撇着嘴,可就吃儿子亲昵这一套,王也又哄两句就把刚才嘴头上的话全忘记了。

 

“对了青子,明儿跟妈去陆局的太太家走一趟。”

 

“别啊,明儿老青还得跟我去天津卫。”

 

“去天津卫就自己去,又不是什么远地方。”他妈不理会王也,直看向诸葛青,脸上笑如花开:“早就都说想见青子一面,这不明天陆局的太太攒局打麻将,正巧我带他过去见见。”

 

“我俩那头生意……”

 

“什么生意不生意!就你们那点事我还不知道!行了你也别多说了,明天青子必须得跟我去,这话都说出去了,人不带过去算怎么回事。我这会儿还得出去一趟,你去催催瑞锦祥的人,我给青子新订了两套衣服,让他们赶紧送过来。”

 

王也他妈妈边说便扭着身子走出去,临走到门口又蹬着小碎步走回来,把王也拽到一边,掩着嘴小声说:“明个儿青子还得跟我出去,你今儿晚上就别……”后头的话没有说出口,可王也也知道他妈是什么意思,饶是他也不由地脸皮上有些发燥,直着舌头应承下来。

 

等到王也妈妈走后,诸葛青凑过来问刚才说些什么。

 

“我都怀疑我是亲儿子还是你是……”王也抹抹鼻头把那话岔过去。

 

诸葛青笑笑:“我们家的人向来就是招异性喜欢的多些。”

 

“给你个小沟你还真就顺水流。”王也无奈地摇摇头,随后又露出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别以为明天就是去打个麻将那么简单。”

 

“陆局和诸葛家没什么联系……难道说会有熟人?”诸葛青的眉头皱起来,王也赶紧挥手打断他的思考。

 

“这你倒是想多了。那帮太太无非是听说我娶个男人有些好奇,我妈她这人呢又好面儿,瞧你长得好模样俊,自然是要带着你出去显摆一圈。”王也抱怀说道,“到时候你蒙骗小姑娘,糊弄我妈这套可不管用,那帮太太都是人情场里混出来的,别的不说,套话的技术都一流,你可小心别漏了底。”

 

诸葛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突然笑起来,不怀好意地问道:“老王你是不是被带着去过?”

 

王也突然回想起以前未离家时被他妈带过去的场景,随即抬脚就往屋外走。

 

“诶诶!老王别走啊!都跟你说什么了,你告诉告诉我,我好有个底……诶老王……不对老王你刚才是不是还夸我好看来着……”

 

 

隔天王也去到天津卫,诸葛青穿上新送来的衣服,挽着王也妈妈的手臂坐上去往陆局家的汽车。

 

等到俩人再见面时已经是晚上,王也回到房间,诸葛青已经睡下,他轻手轻脚地把东西放下,换身衣服,转过身发现诸葛青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

 

“老王?”

 

“这么早就睡了?”

 

“累啊……”说着诸葛青打了一个哈欠。

 

“怎么样?”王也明知顾问,看着那人没精神的脸笑道。

 

诸葛青摆摆手意是不愿再回想起,翻个身朝着床的另一边滚过去。

 

好在这西洋款的床够大,两个男人睡在上面还有些富余,不至于缠手缠脚的尴尬。虽说不会闹出钻到一被窝里的笑话,但早起发现两人的被子乱成一团,又或者是不知不觉两人的被子竟是换着盖了一夜的事情还是时有发生。

 

兴是今日着实是累,不多时诸葛青鼾声便起,他微蜷着身子,也不再如头几日时那般僵直。

 

王也看看他,鬼使神差地想要伸出手去,直到那手快要落到那人头上,才恍然惊醒般地收回来。王也把手按在胸口,胸腔里炽热的温度和有力的撞击透过皮肤传过来。他有这么一点疑惑,又有一点坦然,最终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地将手放下。

 

床架响得着实厉害,即使是放轻手脚躺在床上还是不免要发出些声响,甫一上床王也便不敢再乱动。第二日早起,王也黑着两只眼眶,揉揉酸痛的关节。在旁边睡得精神饱满的诸葛青听到声音也醒过来,略带鼻音问他怎么起得这么早。

 

王也把头发扎起来,咬着头绳含含糊糊地说道。

 

“床垫太软,睡不习惯。”

 

+

 

且说诸葛青在王府也过得一段好日子,只是那顺风的消息传得着实是快,不出多久诸葛家那边便已派人送来信件。

 

看着诸葛青的脸色一变,王也也能猜出那信上的话不会是太过委婉。诸葛青看过后把信纸烧掉无奈地笑笑。

 

三天后王也送诸葛青到达火车站。

 

“你爸那边你是怎么说的?”诸葛青问道。

 

 “跑商这事他年轻的时候也没少干,我跟他说你是为铺子那边的事去的,没几天就回来。”王也垂着眼答道。

 

“若是过些日子我回不来……你怎么跟他们交代?”

 

“借老青你一句话。”

 

“嗯?”

 

“兵来将挡。”

 

两人相识笑笑,皆是摇头无语。

 

“大不了我再回到武当山去,有师爷他们坐镇,我爸总归是不敢上山把我绑下来。本想着借这次机会断掉我爸让我传宗接代的念想,却没想弄巧成拙。”王也抓着头发,似是对如今之事也颇为无奈,“还牵连了老青你……”

 

“我说过。”诸葛青提着行李的手指微微痉挛,像是突然触碰到什么,他用指腹磨搓着提手,“只要是你的事,我肯定会帮。”

 

“老青……”只此一个称呼,王也亦说不出其他。

 

火车就此到来,人群拥挤着朝车上走去,诸葛青让那些人先行,他排在最后面,敲着行李的手指尖微微发红。

 

北平的火车站人声鼎沸,初夏的风卷携着热度从两人的身边吹过。南地来的青年终究是要回到南地去,他低着头,那一瞬间风吹过他的眼,他像是突然间惊醒一般地睁开那双清明的眼。

 

“王也。”

 

被叫到名字的人看向他,耷拉的眼角含着昨夜未曾消散的倦意。

 

“如果。”

 

他吞咽口水。

 

“我是说如果。”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说出之后的话,这一出闹剧应该到此为止,但他却忍不住有这么一点奢望。

 

万一?

 

万一。

 

“如果我也恳求你帮我一个忙呢?”

 

他的舌头几乎要不受控制,但脸上的笑却还是往常的样子,他眼中的光消散在北平城微热的风中,只留下最后一颗星火。

 

这一颗星火要落在他孤注一掷的灵魂上,等待着是否将一切燃烧为灰烬。

 

王也平静地望着他,呼出一口气,明明神色依旧是那副懒乏的模样,却让人觉得他好像终于等到些什么。

 

“在所不辞。”

 

+

 

“老爷,三少爷他也跟着走了。”

 

“我知道。”

 

“还用派人跟着吗?”

 

“不用。”王卫国捏捏鼻梁,然后将桌子上的信件拆开,扫过几眼,冷哼一声扔在桌子上。

信纸最后的落款,写着三个字。

 

诸葛栱。

 

王卫国似是自言自语道。

 

“自然有人会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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