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人间》
文 by 满
王也/诸葛青
*双道长,古代架空
*欧欧西重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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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阳沾金,流云泼火,绿瓦如新酒,砖红似老木,京城夜始,喧哗凭生。车马踏尽浮尘,楼阁跃入飞檐,城根儿下的草须抖着精神,见那华灯初上,如星盏月明,更如碎玉盘霜。
这满城的烟火气一瞬被腾至九霄,来客如秀坊姑娘指下的缎锦丝帛编织进街市口,街头的包子铺上新屉又出,举着糖人的团髻丫头蹿行于衣摆之间,胭脂铺前的小姐掩着唇齿浅笑,打马而过的少年又是神采飞扬。挑着担的行者步履匆匆,碧眸的远来客刚一停下,便是人入俗世千般景,不知何处是西东。
“捉妖驱鬼,十文一次。”
披着粗麻布衣的道长懒散吆喝,旁边的红泥炉上煨着开水,缺口的茶碗既不讲究也不雅观,到是那里打着旋的茶叶片,沁香扑鼻,不似凡品。他端起来牛饮一口,七分倦意化三分无奈四分闲愁,一股脑吞进了肚子里。
“道长,十文一次,不免有些贱作了。”
道长抬眼,站在他木牌前的男人身着玉领藏金,眉有贵气,相带福泽,一看就是哪个大家的公子,多几分好奇罢了。他摆摆手,要男人别挡他的生意。
那男人见他的样子也不恼,当真是又朝旁边挪动几步,重新问道。
“敢问道长名号?”
道长啧一声。
“我姓天名地字人间,乃西山头金银观铜钱道长也。”
那男人起初是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这道长的揶揄之意,他拍着手先是笑笑,转身从腰间拽下一只荷包扔到道长怀里。
道长捏起来掂掂,拉开收口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一颗通透流光的珠子滚进他的手心。他不甚在意,随性放在手心里把玩,末了中指和拇指用力竟是一瞬给弹了出去。
“东冥海的鲛珠,公子真是大方了。”
男人猛然抬手接住那颗珠子,他脸上仍是笑意,收回的手却不由自主地痉挛一下。他暗自低下头,手掌心上一处红痕,到是打得他内掌发麻,不得动弹了。
“我想请道长做一事。”
“十文一次,概不赊欠。”
道长拢着袖子长打一记哈欠,眼角的泪花压在睫毛上,他摊开手,手指勾了勾。
叮铃铃,铜钱十枚落在他的掌心。
“成交。”
“不过我有个条件。”
“但说无妨。”
那道长伸手从后背一捞,拽出来一个满脸不情愿的孩子。那孩子张嘴就在道长的手上咬一口,他不觉疼似地敲敲孩子的脑壳,那孩子才慢慢松了口。
道长深叹一口气。
“这瘪犊子得跟着咱们俩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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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九常对王也说:“求您做个人吧。”
王也不解:“贫道本就是人,何来做人一说。”
那凤眼朝他瞥来,胡九说:“那您能先把我从脑袋上拿下来吗?”
王也惊呼:“呀,胡九你这狐怎么这么不小心掉到我脑袋上了。”
胡九仰头一口浊气喷出,王也看着他体内精元上涌,这架势像是要爆丹跟自己同归于尽。
王也劝他“我说胡九啊,你修炼五百年才勉强成人型,天资本就不够后天勤能补拙还不好好珍惜,快把你那内丹咽回去。还有你那口气,昨天晚上吃什么了这是,熏得贫道煞是头晕。”
胡九喉头一梗,看那样子似乎是被自己的内丹给噎了一下。
王也拍拍他的后背给他慢慢顺回去。
王也说:“别为这点小事自损修为啊。”
胡九冲着王也大骂:“那你丫的天天把人家盘脑瓜顶上,你当我是啥啊!”
王也啧一声:“我说这不是天冷了有点冻脑门,你瞅瞅,冻得我连符都画不出来。”
他冷笑。
王也痛心疾首,“你个小没良心的,我救你回来那年你才多大?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这么大我容易吗?不就把你顶脑瓜顶待会儿吗?瞅你那抠门样!”
胡九说:“你丫的不抄我家老窝我用得着你救?”
王也捏着他后脖的肉皮把他拎起来。
他挣扎,问要干什么。
王也神色冷静地说:“我觉得一家人嘛最重要的就是整整齐齐。”
胡九蔫蔫地闭嘴不说话。
王也把他从窗户扔出去,他一下化成人形,光着屁股蛋坐在地上。
他伸着手指头抖抖抖,“你你你……王也你个牛鼻子老道,这一招你玩没够啊?”
王也施施然弹弹手上的毛说:“招不在多,管事则灵。”
他一口狐火朝王也喷过来,王也慢悠悠伸手把那团东西掐灭。
王也问他知道这招叫什么吗?
他既恨又惧,最后老老实实地摇头。
王也捻着两根手指,妖气的味道在手指尖上萦绕不去。
他垂下眼,胡九沉默地向后缩去。
他叹气。
“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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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九捂着屁股跑回他自己的屋里,诸葛青倚在墙边,依旧是那副骚气贵公子的模样。这冬日的雪一落下,他顾及胡九的情绪没披狐裘,只单单穿了一件夹袄,本来就血色不足的脸上多少还有些苍白,王也又扔了一件棉衣给他。
“你又欺负他了?”
诸葛青把衣服套上,本来一个挺好的少年郎活脱脱裹成个球样。好在他们现在是在自己的小院里,平日里那些“阿青就是理”的姑娘阿姨看不到他这副样子,也就无所谓什么形象了。
“讲些实话罢了。”
王也不以为然地说道,可敛下的眼中却始终有暗波涌动。
“你不打算告诉他。”
诸葛青的语气笃定,这到让王也觉得有些苦恼,这厮明明是人,却比那真是狐狸的要精明得多。
“告诉他有什么用,一把狐火连我的头发都烧不到。上炕都费劲的玩意,整天也就会和我做做对。”
王也长舒一口气。
“你也任他这么造作。”
诸葛青笑道,他明知道对面的人心口不一,可看起来却又觉得着实有趣。
“他来这人间拢共不过十三载,见花是欢喜,见雨是哀愁,见风是率性洒脱,见雷便胆怯低啜。人活在世,妖活在世,有什么不同?他喜欢便是最好,他不喜欢就是平白添些罪受。我……”
王也深知胡九如今皆是缘起于己,竟一时有些语塞。
“我能为他做的也不过是这一点。”
“老王,你不必苛责自己。你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命道轮回也必然有所更改,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诸葛青把手落在他的肩膀上,这冬日甚冷,诸葛青的手背白冽如窗前霜冻。王也从袖口里脱出一只暖炉,铜制的小物件,不算什么稀罕东西,他塞进诸葛青手中,仿佛只是随意所做的事情。
“我当日算尽也不过是卜算大概,却偏偏提着一股气要硬生生插手。如今想来,我还真不知道这事是对还是错了。”
王也仰天哈出一口热气,这白雾袅袅遮不住他的眼,也遮不住天的眼。
诸葛青把手缩回进袖筒里,他学王也平日的样子将手拢起,手掌拨弄着那铜炉,一股温热之气向四肢游走。他低笑一声,那王道长的东西,都如人一般。
诸葛青的眼睛微睁,敛去的光芒游走其中。
“老王,你可还记得我当日为何会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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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是……”
男人拉长尾音。
“这是我儿子。”
道长拎着小孩的领子把他举到脸前,男人躲闪一下才躲过那小子乱抓的爪子。
“犬子甚为无礼,还请公子多多见谅。”
道长嘴上是这么说着,表情和语气却都出卖了他。幸灾乐祸,用来形容此时的他最合适不过。
“无妨,在下诸葛青,敢问……”
听到男人的姓氏道长眉心一跳。
“贫道王也,他叫胡九。”
这爷俩的姓名差得天南海北,王也把胡九放在地上,他也不去拽着孩子,这人流拥挤的街道上,怕是一不留神就被挤得不知道哪去。可看王也的样子,似乎又并不担心。
诸葛青眯起的眼笑意更浓,他倒是隐隐觉得有些有趣了。
“诸葛公子是驱鬼啊还是捉妖啊?”
王也四处张望着问道。
“驱鬼。”
诸葛青走在前头说道。
王也点头。
那胡九是孩子的脾气,看见漂亮的玩意就挪不动脚步,他扒在糖人摊前,哑巴巴盯着人家。王也不肖回头去看也知道那小子在干什么,他手指头一勾,原本还站在摊前的胡九两腿不受控制地朝着王也的方向跟去,可怜那孩子眼还是看着后头,身却是冲着前方。也就是他孩子模样不引人注目,真是细想起来还有些诡异。
胡九懊恼,可也没什么办法,兀自生了两口闷气,只得乖乖跟在王也的身后。
“我想吃糖人。”
胡九凑到王也的身边拽着他袖子说道。
“我看你就是个糖人。”
王也低头瞥了一眼他。
“你不买我就告诉那个人我不是你儿子。”
胡九的小尖牙磨着说道。
可似乎这招对王也一点用没有。
“这里可是京城……”
王也若有若无地提了一句。
“京城里的道长有千儿八,京城里的和尚还有千儿八,京城里的散修也有千儿八。你告诉他,我不过是得放你离开,你若是落在和尚手里还不错,若是落在那些散修的手里,恐怕十个有九个……”
王也的话没有说完,他看一眼胡九,显然后面的话让胡九自己领悟一下。
那小尖牙瞬间就缩了回去。
走在前面的诸葛青耳朵微动,忽然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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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城郊,这热闹的事儿都在城中心,越往外越是荒凉,尤其到了夜,星星点点的光亮,惹得人耳根子发毛。
这时候胡九也顾不得那么多,扒着王也的衣服爬到他后背上,王也啧一声,倒也顺手托住了他。
诸葛家门前的灯笼在不远处影影绰绰,有些看不真切。
诸葛青还在向前走,王也却停下了脚步。
“王道长?”
诸葛青背手问道。
“诸葛公子有什么事总归是现在能说了吧?”
王也踏着步子向右撤一步。
“有何事进府再说。”
诸葛青笑着朝他做出请的姿势。
“这诸葛府……”
王也摇头。
“怕是有去无还啊。”
夜风皱起,吹得他背上的胡九一阵哆嗦。阴气煞重,刺得人骨头缝里都是寒意。
诸葛青的笑此时也平添几分诡异。
两人相视不语。
“王道长好眼力,我本来是想来试探一下道长,却没想到是我班门弄斧了。”
诸葛青走到旁边的一颗树下,当当当跺三脚,又猛然朝树干踢去。那腰板粗的树木拦腰折断,却是未发出任何声响。
胡九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原本是诸葛宅的地方那还有什么房子,不过是乱石林立,一片废墟罢了。
“这一点障眼法还让王道长见笑了。”
诸葛家的阵法,那颗树便是阵眼,如不是刚才自己觉得那树所在为阴寒之处,终日不见阳光,怎可能有如此茂密之势,想必此时也是已步入他的阵法当中了。
啧,是有些麻烦了。
“接下来,还望王道长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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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极拳。
果然是那个诸葛家。
王也侧身堪堪躲过,他冲着耳侧喊一句捉紧便松开托住胡九的那只手。背后的孩子猛然勒紧他的脖子,叫王也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此时他到是来不及细想那么多,诸葛青的攻势急且快,看来是想先发制人了。
诸葛家速来避世,何故要跟自己这么一个小道长过不去?
诸葛青的身子如影似幻,外加这天色的遮掩,王也倒也生生挨了几拳头。
“王道长这是看不起我?”
诸葛青笑问道。
“这么没有干劲?”
王也本是没有心思和他缠斗,一开始是准备找出破绽击溃后迅速撤离。可这诸葛青着实有些粘手,他不得不再做打算。
“干劲也得分是对谁。”
王也哼一声,脚下猛踏地一步,左撤右提,朝着诸葛青腿部横扫过去。这一击快猛,不似王也之前的样子。
诸葛青向来不犯怵这般进攻迅疾之人,唯快不破,可偏偏又是快才破绽最多。他看准王也胸口的一处空档,拳化掌,想要将劲揉进筋肉之中。
“你拿你不擅长的掌来对付我,是有多看不起我?”
王也竟还能得出空闲调侃一句,诸葛青却心头一紧。
他用掌并不是因为看不起王也,反而是因为他无法攻近王也的周边才出此下策。与常人的防守不同,常人以强抗强,以硬抗硬,而王也却是以弱来防守,以弱来柔化接近他的力道,若不是刚才那一瞬间诸葛青察觉到不对,恐怕此时自己的手腕筋骨已被王也周身的韧劲给卸开了。
诸葛青站定,王也落于一旁,二人中间的空地上沙土竟是无风自起。
“诸葛青你不要命?在这种时候开什么天眼!”
王也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他猛然醒悟,朝着诸葛青的方向迅速奔去。周边鬼哭声乍起,阴影丛丛,带着一股从地底下抓挠上来的腥臭味。
此时是黑夜,阴气最重,这里又是郊外,乱葬岗就在附近,强开天眼本就是有损修为的事情,诸葛青不可能不知道,他如此胡闹,真是叫王也乱了手脚。
“我来之前……曾卜算一卦……”
诸葛青双目骤睁,俨然已是血涌之势。
“王道长……咳……你去妖界的三万大山之时……咳咳……没有算到我今时今日会来吗?”
他强撑住一口气,竟是要开天眼演算命盘!
“诸葛青!”
诸葛青话中提到的三万大山让王也更是一慌,他封住诸葛青身上几道大穴,又将他的眼睛遮住,血烫得他手心微微有些颤抖。
“我……就是想知道……咳咳咳……能做出如此之事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嘶!”
诸葛青猛地将王也朝自己的方向拽过去,他挡在胡九前的手臂上一道墨黑爪印,恶臭弥散,他一瞬间就只能半跪在地上撑住身体。
“我没想到,只是开天眼,竟然能引得出这么多脏东西……”
他自嘲地笑笑。
王也此时真是又气又急,这诸葛青拿捏他的脾气简直是稳准狠。平日里懒散的道长此时发带绷断,烦恼丝散乱于肩上,脸上也不再是往日的心平气和,他眉峰骤立,俨然已是盛怒之相。
“滚!”
他右脚朝地跺去,五指伸开,掌心朝下,不知什么时候割开的地方正在朝泥土里淌血。他的血一触地便化作金光散开,一时间就连胡九都不敢睁开眼睛。
凄声惨语嚎啕了好一阵才散去,王也简单止住掌心血,也是力竭颓然坐到地上。
“你大爷的。”
王也骂道。
诸葛青自知理亏只敢小声嘟囔。
“出家人不得口出秽语。”
“我被山上除名了。”
王也看了诸葛青一眼,后者老老实实闭嘴。
王也长叹一口气。
“我不过就去那么一趟,至于连诸葛家的人都出世来找我吗……我那是脑子进水才能干出的事情啊……”
王也捂着脸哀嚎一声。
“王道长所为,天下之人不敢。”
诸葛青朝王也拱手,当真是佩服至极的神色。
“道长所想,天下之人不及。”
王也摆摆手。
“我卜的卦中对道长只有一四字批语。”
“嗯?”
这一点王也到是有点感兴趣。
“杀身成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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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年算到有人做出如此惊世骇俗之事时,第一反应竟是惭愧。我作为诸葛家的子嗣,一向自翊能窥得天命,趋吉避凶,尽观天下之事。然而有一个人却在窥得天命之时,愿以肉身试拨命盘,只求得一份无人知晓的太平天下。”
诸葛青看向王也。
“老王,你胸怀之大,是我望尘莫及。”
王也苦笑着摇头。
“我本人间客,不过是来此走一遭,想来这人间不尽如意才有了上山修道的念想。
早些年我师父劝我不要插手太多妖界旧事,世间自有天理伦常,我救得一个两个救不得千个万个。”
那时我大抵是还有些年轻气盛,偏偏不信这个邪性,只身一人淌进妖界的三千大山之中。
再出来,人间百年都过去了一半,我爹娘寿终正寝,兄嫂华发丛生,我侄儿领着王家又一代的娃娃,看我的眼中已半是忌惮半是陌生。
人间不过五十年,旧人新时景,却是见哪一个都叫人平添悲愁。”
王也问他。
“何为天命啊……”
这一句长叹叫诸葛青说不出话来,他一直都笃信术士就是要趋吉避凶,就是要顺应天理,然而在那一次的窥测中,那个男人的作为打破了他原有的认知。
所谓天命,究竟是何人所定的天命?
万物如蝼蚁,上天见凡人死不过是一瞬,却不知人间百年有多少悲欢离合。
人与妖又有何分别?
骨肉分离是痛,亲族相诛是痛,苦修千年是痛,飞升渡劫是痛。
痛者感于身,疲于情,却败于所谓天命,何其无辜!
诸葛青涩然开口,只一句。
“天命……不可说……”
+
那一次诸葛青被鬼爪抓伤足足养了四十九天。
这其中王也做老妈子足足做了四十九天。
日后他每逢想起自己就因为十文钱沦落如此地步时,就不免一阵捶胸顿足悲呼哀哉。
“人家给你鲛珠你不要,装什么大尾巴狼。”
胡九在旁边凉飕飕地补刀。
“我治不了诸葛青我还治不了你!”
王也抬手佯装要揍,胡九一溜烟钻到诸葛青的身后。
“今天吃什么?”
诸葛青捂着伤口轻声笑问。
“喝粥。”
一听到粥字诸葛青脸色刷白,简直比刚扛回来那天还要可怜。
“我听说京城有家琼玉楼……”
诸葛青委婉地提供一个思路,然后和胡九眼巴巴地瞅着王也。本来王也就不是什么硬心肠的人,再加上这几天白粥青菜自己也吃得着实不爽,又假意推脱一下,便带着两个不省心地去了琼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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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往日里的寒酸样不同,王也到了那琼玉楼跟进自己家一样,随口说出那么几道拿手好菜,还点名要琼玉楼的李大厨亲自做。
店小二哭笑不得,那李大厨今年都已七十古稀,别说是炒菜,病榻都下不来,这位爷可真别是来挑事的吧。
王也这才想起自己现在算来也应该是七十几岁的人了,略显尴尬地咳一声,然后让小二随便找谁炒炒都行。
店小二摇着头咋舌,诸葛青怼怼王也的胳膊,王也知道他想问什么。
“我爹叫王卫国。京城的王家,就是我本家。”
诸葛青觉得这名字甚为耳熟,仔细想一下,突觉人生奇妙。
京城王家出来这么一个穷酸道长,怕是王老爷子在世也要敲着王也的脑壳骂上几句了。
吃过饭,王也找掌柜的嘀咕几声,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什么东西。那掌柜的接过来,起先还是不屑,随后便满面堆花,客客气气地请王也在账上写下几笔,又扣印几个戳章。
“你不是拿得你们王家的印吧?”
一边朝外走诸葛青一边问道。
“借用借用。”
王也答道。
“让你侄子知道他三大爷一把年纪还在吃家里老本,不知道什么感受。”
诸葛青揶揄他,王也装作没听见,掏掏耳朵,揪住奔着糖人摊就去的胡九。
“不行,我就要吃!”
胡九在他手里打秃噜。
“青哥,我想吃。”
转脸就开始对着诸葛青求情,王也在旁边凉凉地想,这才认识多久就叫上青哥了。
“叫爷爷也不给吃。”
王也佯装黑脸地对胡九说。
胡九眼睛一转,对着诸葛青脆生生一声,“爷爷!”
诸葛青先是一愣,随后显然想到了什么,应下来,大小两只狐狸笑得甚为开心。
王道长:总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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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上元节时,诸葛青的伤势总算是好多了。
胡九那小子跳着闹着要出去看灯会,正巧诸葛青还未在北方过过上元节,王也便答应下来。
凡尘俗世的喧嚣在这一夜里被点燃,烧尽无边无际的黑中,却又是借着那如昼的灯光,来赞叹这短暂的歌舞升平。
斜椅花楼的丰腴女子懒懒回顾,洒酒弄诗的文人骚客吟墨成文。三两孩童提灯奔走,八九蛾儿衔火无痕。萧声乍是凭栏起,琵琶轻弹和语愁。
王也似乎也是被这气氛感染,头一次任由胡九跑出去欢天喜地也不做约束。
他转身要去找诸葛青的时候,那人已经被姑娘们围在了当中间。人们对这种骨肉皮相中带出的美总是无可抗拒的,她们也不尽然是想和诸葛青成就什么姻缘美事,只不过是看到时就自然而然地心生喜爱,想要多瞧上几眼。
这人间的相逢有时不过就是这么一瞬,命中刻上桃花的要两生欢喜,命中无缘的要且看且厌。往往日后回想起来,两生欢喜的蜜里调油,两生相厌的却又从酸涩中寻出那么一点甜蜜。
王也颇为无奈,他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只是疲于应对。想他在世也算七十余载,当真交过心的不过寥寥数人。他看着圈中游刃有余的诸葛青,这人心思似水深,可那水又偏偏清明透彻,情薄利己,又偏偏仁义之至。
王也叹一口气抓抓脑袋,他想得有几分郁闷,又不知郁闷在何处。
突然诸葛青隔着人群叫了他一声,他抬起头。
那人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他的身上,明澄如月,细碎如星,仿佛周边的一切都只是上元节花灯中镂刻的一片幻影,唯有他一人才是真实。
那一刻他恍然忘记了其他,只记得耳边姑娘们声声念叨的那一句——
公子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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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也想要瞒住诸葛青的事终究还是瞒不住。
他看着那人难得露出一副怒相,竟是觉得有几分精妙。
“十九道雷劫,王也,十九道!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诸葛青高兴的时候笑,现在生气怒极反笑。
王也打着哈哈顾左右而言他,诸葛青却盯着他看,盯得他实在是没有脸皮再赖下去。
他收起刚才那副样子,没什么精神地朝门框上倚去。
他说:“老青,就不能跟你这种人做朋友,没秘密啊。”
+
五十年前,王也只身进入妖界的十万大山,带出一只狐狸。
他起名,叫做胡九。
胡九是妖山天生天养天成的一只狐狸,山川为爹草木为娘,偏偏看上去愣头,可内丹却是妖界一等一的绝品。为夺胡九,妖界内有妖以数百记,凭百年修为之身撞十万大山之根本,试图引起妖界动荡。
妖界动荡,祸及人界。
王也就是因为窥得此才凭一己之力战群妖数十年,最终拖着半条命带着那只在他怀里酣睡的傻狐狸回到人界。
他早窥得天意已是损耗命数,如今又做出如此逆天所行之事。
十九道雷劫,于他而言,已是再好不过了。
+
王也给胡九买了一根糖人。
“给我的?”
胡九绕着王也转一圈,又看看天上太阳有没有从西边出来。
“给你的你就吃得了。”
王也把那糖人塞进胡九的嘴里,小狐狸被噎得更呛,可还是高兴的不得了。
“里肿么对窝突懒咋么好(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胡九嘴里填得满满的,含混不清地问道。
王也看着这只他养了几年还是养不熟的小狐狸莫名笑笑。
他拍着胡九的脑袋,到底是只笨妖怪,长得比常人还慢上一些。
他说,你就当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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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始终没有从西边出来过,王也的十九道雷劫却如期而至。
他站在狂风之中,单薄得如同一片枯叶,转瞬就能被碾碎成一道尘沙。
“王也!不过是逆天改命,有何不可!”
诸葛青站在风圈之外,那里有王也布下的阵法,如论如何他也进不到里面去。
“逆天改命不过是一个法子,你能做到,我能做到,这天底下千千万万的术士都能做到,只不过是不能和不敢罢了。”
王也的声音被风撕扯着多少有些不真切。
“我不过是拨动这命盘一点,就已引来雷劫十九道,若是你要与天抗衡,又会有什么结果!”
王也最后几乎是嘶吼出这一句,风声太过凛冽,压迫得他耳朵快要炸裂。
“天道不作为,为何要你来承担苦果!”
诸葛青再次与王也的阵法相抗,然而却丝毫不起作用。
“那我就告诉这天,我做的选择没有错。”
王也最后的一句话轻飘飘,却重重锤在诸葛青的心头。他捂住胸口,一瞬间还沉闷到无法呼吸。如同刚才抵抗的法术全都反噬回身上,让他不能动弹。
执迷不悟。
胡九在诸葛青的旁边睡得正香,额头上的符隐隐闪现光芒。
王也把每个人的后路都想好了,却唯独没有想过他自己。
十九道雷劫乍现,天地乌云焦土,皆赴胡九那一声梦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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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王也,煞是命硬,十九道雷劫都没劈得我魂飞魄散,只是整个人显得更没精神些。往日要睡五个时辰,如今要睡八九个时辰,诸葛青也任由我睡下去,只是胡九有时无聊去逗弄我,等我醒来时他人已在房巴上粘了许久。
术士嘛,平日里做的也是窥测天意的事情。拿命氪出来的技能,血条总是要掉得比旁人快一些。
病来如山倒,枉我修道多年,如今却是要在病榻上了却时光,想来着实憋屈,就让诸葛青抬我去到院中。
这时是秋日,秋后的阳光多少是暖的,我晒得懒散,忽然一觉,醒来时天已薄暮,我揩揩嘴角,诸葛青坐在旁边看着远方。
这处小院是诸葛青选得,还是有些品味的。远能观山,近能戏水,要不是我现在的身体不行,总归也是要出去游山玩水闲云野鹤一番的。
我想着自己怎么也是要驾鹤西去的人了,就厚着脸皮摸起诸葛青的手说。
“我本人间客,你是多情郎。你留不住我,我留不住你。”
诸葛青被气得没有办法,最后竟是又笑出来。
“你怎就知不能留?”
我故作高深笑而不答。他气又怕我这身子不挨气,索性窝在旁边看他的远山几座,流云几朵。
我偷偷从余光中瞥他。
想来我跟诸葛青不过相识寥寥数载,却是尝尽人间悲欢离合。唯一后悔之处也就是我和他相识太晚,其余想来倒也拼凑出人生百态,多得些许乐趣。
我这个人命头太硬,拖着这苟延残喘的身体硬是活到诸葛青长出第一根白发来。
那时我已五脏俱废,只有脑子还算是灵头。
胡九成了只傻大妖怪,每天在山上拦路吓吓路人,上次被隔壁山头的虎妖给胖揍一顿,最近老实很多,听说两人结伴在崖上饮酒,喝得尽兴时一展歌喉,吓得山下的村民找了十几个道长,最后还是诸葛青出面把他俩都胖揍一顿才算是解决这件事情。
我狠狠嘲讽胡九一番,他倒是难得听话一回,低着头听我数落,我还颇为不习惯。
大约是仗着自己将死之身,我又把那话跟诸葛青讲了一遍。
“我本人间客,你是多情郎。你留不住我,我留不住你。”
他这次不再反问我,只是点点头,我突觉有些独孤求败。
但我还是没有告诉他,不是不能留,而是不敢留。
这二字不敢。
道尽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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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那年我下山,去寻一位老者。老者须发皆白,眉目却还甚为清明。他见我只笑不语,末了从我发间摘去一朵无名花。
我不懂师父为何要我来找这位老者。
老者却说他已明白。
我见老者家藏书颇多,便磨蹭着没走跟老者多聊几句。老者通天文晓地理,博学多识,说得我甚为佩服。
我那时正沉迷徐霞客,便问老者这天地有多大。
他说不过方寸。
我不解,怎可能只有方寸。
他摆手不再同我讲。
我回到山上,师父给我看了临行前卜得那一卦。
我问师父卦象上说的故人是谁。
他说故人便是故人。
我依旧不解。
我又问师父这天地有多大。
师父却也只说了二字——
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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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方寸,困我余生几多年。
END
今天的满依旧想要评论,捧心心.jpg